Jan 20, 2007

Solo- Variations

變奏


樓層深處傳出虛弱的鋼琴獨奏。聲音聽來很虛也很微小。不知道在樓面上徘徊多久了,彈得像個鬱悶不得志的鋼琴家,無路可出。琴聲一下躁進,興致勃勃向上彈跳,一會又陷入低迷,囈語不止。我們循著聲音尋覓來源,直到非常接近,我才能夠辨別出來,是巴哈郭德堡變奏曲

兩百多年前,一位伯爵為失眠所苦,受雇於他的新秀音樂家郭德堡,每天晚上都要為他演奏。夜深人靜,琴音在大廳中迴響。郭德堡向他的老師巴哈求助,寫一些能幫助伯爵入睡的曲子,巴哈那時已是晚年,窮盡一生才華,寫下這首史上最有效的安眠曲。據說伯爵對這音樂從不厭倦,而且每到失眠的夜裡,他就會對郭德堡說:「親愛的郭德堡,請為我演奏一段那首『我的』變奏曲。」

巴哈寫完郭德堡變奏曲的六十年後,一個音樂史學家寫下這段故事(甚至悉數記載巴哈因此曲獲得的好處),把它放進音樂史上第一本巴哈的傳記中,至今學者仍在懷疑故事的真實性。有多少是加油添醋的呢?巴哈獲賞的是一個裝滿100個路易的金杯,還是根本沒有?更重要的,關於「療效」伯爵是真的滿意,還是吹噓?這位史學家同時也是巴哈的瘋狂粉絲,討好的成份有多高?但是說句公道話,雖然事情都發生了六十年,才被寫成書,但至少,他還可以碰到巴哈的兒子們,直接問他們。現在有哪本巴哈傳記作者能辦得到?

我知道,我聽起來像個嘮叨的中年男在聊工作。沒完沒了,著魔似的。琴聲仍然徘徊在此,這幽靈鑽進我耳裡,迫使我一定要提到它。我確定我要逮到它了,聲音帶我們停在這層樓的盡頭,盡頭也映照著我,和站在我身旁的你。樓層的盡頭是一面鏡子,音樂就從那裡傳出來。

我看著鏡中困惑的你。我想到了。回過身去,沿路走回我們剛剛才經過的地方,繞了一圈,我走到另一邊的盡頭,這邊的盡頭是一道門,門上的掛牌歪了,字也磨蝕得差不多,你偏著頭看那「職員室」三個大字。門根本沒關好,我也就不必想用踹的還是撞的好,這些招式留給私家探員就好。我們經過幾個辦公桌、椅,跨越散落一地的飲水機、杯盤等茶水間器具,來到職員室最裡面的一間,我指指房間牆壁的窗戶給你看,窗戶映照出我們剛剛所在位置,也就是另一邊的盡頭,也就是說,這層樓藉由職員室互通,盡頭則是同一片雙面鏡。我沒猜錯,音樂藏在這裡。可是我們沒發現鋼琴,也沒有什麼骷髏鋼琴家正在彈琴。




一架唱機棄置於角落,
唱針沿著唱片的刻痕不停轉動。
音樂就從那裡來。










我們無從想像,人在巴洛克年代的郭德堡如何彈奏這套變奏曲。這就像要回想一場沒有錄音的爵士現場,即興不是從爵士樂開始的,巴洛克時期每個演奏家都有自由發揮的空間,但不會(大概也沒必要)記載在譜上。再加上樂器,那時的鍵盤樂器和今天的鋼琴差得遠了,我扯遠了,但是,如果你問我,就像巴哈的音樂可以帶到非洲、變成流行歌也不壞,我喜歡就讓現代鋼琴來演奏。挑剔的資深樂迷還會告訴你,有些鋼琴家彈得太像中邪,有的還把它當成浪漫樂派彈,有些則是過度詮釋等等,有些人還堅持只聽某個演奏家的版本,別聽他們的。沒有任何演出是不值得聆聽的。

比方說,眼前這張搏命演出的老唱片,它等了這麼久,等到嗓子都磨啞了。我們不能不聽它,我們必須默默傾聽這走調的演出。郭德堡變奏曲一共有三十段變奏,開始於一段輕柔的主旋律(不妨說是拘謹),隨著演奏進行,這段主旋律會在每次變奏中改變一點,它會變得越來越自在,有時激動、有時溫和;有時甚至有點粗暴(也可能是這份錄音的關係),這是我最喜歡的部份。

我尤其喜歡這樣想像:長夜漫漫,猶如死亡,伯爵要的不是寂靜,而是聲響,這樣說吧,死寂的不眠之夜,人人都需要吵鬧和陪伴,一些生命的跡象。確信還能見到明天,伯爵安心入睡。

記得我剛剛說了什麼嗎?我說,變奏曲每次改變一點。重覆、重覆,然後改變,改變的可能是任何部份,但不會全都改變,音樂終究要回歸不變的主題。我守著欣賞一場賣力演出的美德,站在那裡直到演奏完畢。我希望你能發現,藏在第三十段變奏的隱喻,它融合了兩段德國民謠,其中一首就叫「我離開你有那麼久了」。(我希望你不會問,但另一首叫「捲心菜與蕪菁迫使我離開」。)

我離開很久了,我想告訴你的是,第三十段變奏結束時,我們將重返最初同時也是最後的主旋律。歷盡漫長的變奏,我期待再次聽見最初的旋律,僅管在最後,它會變得像我現在一樣,疲倦及虛弱,這時伯爵大概已經入睡,不能冒著吵醒他的危險。

但是我沒能聽見,音樂又重新回到了第三十段變奏的軌道,若無其事的繼續演奏下去。

它跳針了。這變奏讓我措手不及,不只是因為跳針的關係。


JS Bach: Variations Goldberg BWV 988, Variation 30
Piano by Maria Tipo

2 comments:

Anonymous said...

就是這個了:在憂鬱者的最為遙遠的退避,失望和痛苦之地,這個痛苦他不想以任何代價放棄,不再有畫面,不再有詞語,但是只有一個詞,一種古代語言,一種已經死亡的語言中的最後一個字母。一個被寫下的字母,不僅僅是被寫下:它還被刻進了面容裡。

- J. B. Pontalis

Helena Blues 海藍吶 said...

我在你身上感覺到死亡的冰冷,不過我也感覺得到冰冷的痛苦,一種好像只有活人才能感受得到的痛苦。

-Bernard-Marie Koltes