Aug 19, 2007

No.5- Sibelius and the Coldness

西貝流士與酷寒

錄音室裡真的非常、非常安靜。任何一個細微的聲音,包括腸胃還在為你的午餐而蠕動,你都可以清楚聽見。整個世界好像只剩下你、從你自己身上所發出的聲音,還有那些聲音被放大了的每個細節。

在你進來之前,每個人都曾告訴過你,諸如他們在這裡才真的愛上了貝多芬第九號交響曲之類的例子。

但你不相信。因為你從小在馬路邊長大,你在滿教室的人都在聊天時準備大學考試,在沒停止過的車聲中愛上你的爵士樂,你不相信噪音妨礙你聆聽過什麼。

接著你捧著某張西貝流士的第5號交響曲,走進錄音室,扣上沈重的隔音門。昨天你早就在家用耳機聽個滾瓜爛熟,腳本上滿滿都是你的註記,寫著在第幾首的幾分幾秒,音樂聽起來就像腳本說的那樣,也因此當預錄好的口白,唸到腳本上這一段的時候,你得讓那音樂不偏不倚的出現。那時是冬天,就算不是,錄音室裡為了怕機器過熱的低溫冷氣,也夠讓你體會北歐的酷寒氣氛了。

在那之前,你很少好好聽完一首交響曲,因為你嘈雜的房間與室外沒兩樣,當音樂微弱時你聽不見,而當氣氛達到高潮時,你又得趕緊起身把音量關小,免得吵到以一塊木牆相隔的鄰房。你也很少聽西貝流士。你還忘了自己有一張他的《芬蘭頌》,但那主要是為了後面附的《悲傷圓舞曲》而買的。

你就這樣毫無心理準備的,按下Play鍵。接下來的幾個小時,你人不是在一個擁擠的小房間裡,你也不是在做生平第一次的節目後製,當第一樂章的第一秒開始播放,你發現自己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。整個世界離你而去,只在你耳邊留下音樂。西貝流士的第5號交響曲。

我說過了,在這之前你已經聽過好幾遍,但現在,你卻覺得好像完全沒聽過。第一樂章的一開始,是法國號唱著如牧歌般的旋律(Horn call,是貫穿全曲的主題),伴隨鳥鳴般的木管,然後是弦樂顫音…「就像是風中傳來樹葉的沙沙聲。」腳本如是說。但這不是田園頌歌,你怎能沒聽見?樹葉不是在顫抖?遠方隱約傳來的,不正是戰鼓隆隆?中段突如其來的靜默,不是正預言著不祥?

第二樂章由弦樂撥奏揭開序幕,音樂的開始總是這麼輕又這麼的柔,但你因為有第一樂章的經驗,知道危機隨時代在變。1914年,西貝流士寫這首交響曲的那一年,他所面臨的危機,並不只是一次世界大戰,在音樂圈的1914年,荀白克已經在玩不和諧音樂;史特拉文斯基剛完成他的《火鳥》、《彼德魯西卡》與《春之祭》首演;拉威爾與德布西的印象派還在走紅;理察史特勞斯的《玫瑰騎士》才剛把歌劇推向音樂新世界…經歷史特拉文斯基的音樂暴動之後,西貝流士很國民樂派的交響曲,聽起來實在非常生錯時代。

時代在變,風雨欲來。西貝流士並非毫無所覺,這首交響曲他只寫了三個樂章,也想做點改變。他的壓力、憂鬱與恐懼或許反映在第一、二樂章,但若要寫個結局,即使過程再怎麼糾結,法國號仍然要悲壯再現,迎向在纏鬥後獲得的某種勝利,只是,那勝利不像過去那麼光輝而明確。

你覺得冷,不是因為冬天,也不是因為極凍的冷氣,而是,這音樂讓你感到孤獨。

某年春節,你藉口慰勞自己,買了一套西貝流士交響曲。豈料長假前的地獄加班耗盡體力,才初一就病奄奄倒在床上,你在耳邊掛著耳機,聽累了不禁睡去,醒來了也不曉得聽到那裡,就這樣不停放著那套CD。

然後,又再次聽到了第5號。

你發起顫來,不是因為感冒或天冷,而是,明確感到自己是一個人,活在這個巨大的世界上。就是你自己一個人而已,每個人與生俱來,都是如此。



西貝流士:降E大調第五號交響曲,作品82
Sibelius: Symphony No.5 in E-flat, Op.82